在中國古代的通俗文學作品中,講述六大家將故事的“家將小說”這一概念被廣泛提及。對于“家將小說”,清人俞樾曾言:“演義家所稱名將,在唐曰薛家,皆薛仁貴子孫也。在宋曰楊家,皆楊業子孫也。”(俞樾《小浮梅閑話》)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亦有所評論:“其于武勇,則有敘唐之薛家(《征東征西全傳》),宋之楊家(《楊家將全傳》)及狄青輩(《五虎平西平南傳》)者,文意并拙,然盛行于里巷間。”(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后世學者大多依循此例,屬意于家將小說之藝術技巧、思想主題等“文意”內容與其傳播價值、范式接受等“盛行”方面。然家將小說之研究在基點和視角上都有諸多可發覆處,茲應先明家將小說的文體定位與功能取向,以求其研究應有之尺度和準的。
家將小說之文本
欲明家將小說,則應先明“家將”之義。“家”為家族,“將”為名將。家將小說此名并非后人妄加,它的形成有其深厚的歷史背景和文學傳統根由。一方面,家將之名存在真實的本事來源。如歷史上薛仁貴、薛訥兩代薛家子弟皆為唐代名將,宋代楊業、楊延昭、楊文廣等楊家子弟的名將生涯更綿延三代,這般代際傳承早在小說出現之前便已聲名遠播,家將之名可謂由來已久。另一方面,家將之稱在小說中多有呈現。書題上,敘述楊家將故事者有《楊家府演義》,又名《楊家將演義》;《北宋志傳》又名《楊家將傳》。回目上,《北宋志傳》第二十二回“楊家將晉陽斗武 楊郡馬領鎮三關”(熊大木《北宋志傳》);《說呼全傳》第一回“呼家將游春戲獵 龐黑虎思美喪命”(佚名《說呼全傳》)。小說原文上,《說岳全傳》第五十六回“那兀術說起岳家將的厲害”(錢采、金豐《說岳全傳》);《異說反唐全傳》第九十一回“原來是薛家將,毋怪乎殺人這般省力”(如蓮居士《異說反唐全傳》)等皆是實證。
家將小說指敷衍唐宋兩代戰事,以在戰爭中取得赫赫功勛的一家一姓將門英雄為主要描寫對象的白話通俗小說。中國古代家將小說分別為講楊家將的明《楊家府演義》《北宋志傳》,清《平閩全傳》《楊文廣平南全傳》;講薛家將的元《薛仁貴征遼事略》,清《說唐后傳》《征西說唐三傳》《異說征西演義全傳》《異說反唐全傳》;講岳家將的明《大宋中興通俗演義》,清《說岳全傳》;講狄家將的清《五虎平西前傳》《五虎平南后傳》《萬花樓演義》;講羅家將的清《說唐后傳》《粉妝樓全傳》;講呼家將的清《說呼全傳》。六大家將以敘述年代觀之,為唐宋二代,唐有薛、羅二家,宋為楊、岳、狄、呼四家;以產生年代觀之,元代僅有《薛仁貴征遼事略》1種,其余皆出自明清時期,明代3種,清代12種,由此也可略見家將小說隨時代演進而繁盛之趨勢。
家將小說之文體定位
在中國古代通俗小說的流派研究中,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為章回小說的流派劃分奠定了初步的學術框架。但隨著研究的深入,針對章回小說的歷史演義、英雄傳奇、神魔、世情、諷刺、譴責等類型,學界已提出若干商榷意見。家將小說講述家族名將的戰爭故事,學界普遍將其歸類于歷史演義或英雄傳奇小說之列。但家將小說因敘述對象之特別與特定,已具備鮮明的流派統系,獨特的流派風格。因之,重新審視家將小說的門類區分,抉發家將小說的合理文體定位與流派類別,實為今日家將小說研究的首要與必要之舉。
現有的家將小說研究雖繁夥日盛,然研究關注點卻普遍相似,多集中在小說本事考辨、版本與成書研究、故事演變情況等文獻層面;敘事藝術、人物形象分析等文藝美學層面。但今日之研究較少關注家將小說的整體性問題,其昭彰明晰的流派屬性、文體風格等特質都有待發掘。審慎幽微的文本觀照用于探究小說的內部價值自是應為之途徑,然此道對于家將小說的整體研究而言卻略顯迂緩與滯后。家將小說的情節范式、文化思維、人物形象設置等方面都表現出了鮮明的文體流派特點,尤以人物形象最為顯著。如家將英雄、巾幗英雄、輔將英雄等人物群體,都嶄露出與其他流派小說不同的獨有特征。這集中體現在家將英雄往往恪守封建綱常,不免在忠君思想下受昏君奸臣所害。如《征西說唐三傳》中薛家即將滿門抄斬,薛丁山卻堅持“君要臣死,不死則不忠”,以“今日父死為忠,子死為孝,母死為節,家丁死為義。忠孝節義出我一門”(中都逸叟《征西說唐三傳》)的倫理法度自困。相比之下,其妻陳金定“反了罷”的提議顯然更為清醒。巾幗英雄在思想認識上常常走在時代前列,她們的行動透露出維護個人生存價值,反對封建壓迫的閃光點。與此相關,孟良、焦贊此類常以莽漢形象呈現的輔將英雄更為接近人民群眾的感知,作為人民意志的代表發聲,常有驚人之語。后代家將在傳承英雄血脈的同時,也表露出其作為英雄后輩的身份認知與榮膺態度。獨特的人物形象設定是家將小說可以獨立分設為一種小說流派的直接表現與說明。
故此,家將小說實不應游蕩在歷史演義、英雄傳奇小說的分類中,理當如才子佳人小說一般,作為古代小說的一種獨立類別,被予以恰當的觀照與詮釋。把握家將小說的文體定位,宜應詳細審閱各家將小說的文本內容,在比照各家將小說與其他歷史演義類、英雄傳奇類小說文體特征的基礎上,明確家將小說的文體獨特性與流派特點;并在以家將小說為一古代小說門類的文體視角下,探求其敘事特質、語言風格等獨有質素,繼而推究家將小說在中國古代通俗小說中的獨立地位與獨特作用。
家將小說之功能取向
近代研究者對家將小說多有負面評價,如“無稽之語,往往誤人”(陳其元《庸閑齋筆記》),“滿紙妖言,不知所云”(趙景深《中國小說叢考》)等,魯迅對其肯定評價也僅限于“然盛行于里巷間”。但慣以精英文學觀念作為判定小說藝術魅力與價值的參照,對于服務通俗大眾的家將小說顯然有失公允。家將小說在民間的流行恰恰揭示了其獨特的文體定位和接受群體,它的功能取向與其文體特征緊密相關。今日之家將小說研究,誠應從其文體定位入手,著眼于功能取向之探賾。
家將小說特殊的文體特征是打開其獨特功能取向的密鑰。小說中情節架構、人物設置等要素一致的塑造方式與相似的呈現特征,顯示出人民群眾對家將故事的樸素認知。這些反映了普通百姓審美趣味的小說設定,蘊含著當時社會的觀念文化認知。如家將小說中巾幗英雄形象的凸顯可被視作明清時期女性地位變化的文學記錄,中國古代通俗小說中可圈可點的女英雄形象幾乎皆出自家將小說,足稱家將小說社會功能的最有力證明。
古代的文學大多是精英文學,無論是作為精英文學代表的詩文,還是專業文人與士子寫作、研讀的文言小說、筆記小說,甚至是通俗小說中的文雅者,都極難流入勞苦大眾群體中,更遑論為他們徹底接受。家將小說固然文意并拙,然其在民間的廣為流傳足以說明家將小說的確滿足了普通百姓的心之期待。上層文人呼喚了千年的“為市井細民寫心”(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并非旨在追求高雅到具有怎樣技巧、價值、理想,能夠在文學史上長久傳頌的作品,相反,其所指恐怕正是這些“文意并拙”“不知所云”的俚俗之調。家將小說所承載的通俗文化、市民精神與倫理觀念,正是其作為通俗小說重要門類的歷史合理性與存在意義。
此外,學界已有論述的家將小說之娛樂消遣、道德教化功能等問題尚有一定的可開拓空間。家將小說如何反映和影響當時的社會文化,包括對家族觀念、忠義文化、英雄崇拜等的塑造和傳播之問題,宜應在家將小說的文體視野下,回歸歷史語境,審慎處理。文體定位與功能取向實為一體之兩面,運用文體學功能研究方法,探討家將小說這一古代通俗小說特定流派的獨特功能價值,當為家將小說研究的應有之義。
(作者:郝振澳,系山西大學文學院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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