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王十月,“不服周”的楚地作家
羊城晚報記者 孫磊
圓圓的腦袋,和善的微笑,說起話來慢條斯理,采訪間隙忙乎著簽字、倒茶。當這樣的王十月坐在你面前時,你很難把他跟“兇猛”“狂妄”“野生”這樣的詞匯聯系起來。
但是,當你翻開他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不舍晝夜》時,你會發現,王十月還是那個王十月,一直跟自己較著勁。他赤誠面對自我靈魂的拷問,解剖自己。安逸與痛苦,肉身與靈魂,生存與良心,像是他的左右手互搏。
當年,只有初中學歷的王十月,讀了一些書,懷著理想主義,從湖北農村來到廣東打工,又從流水線走向文壇。這一路,搖搖晃晃,卻始終與文學為伍。他的人生,在外人看來是一場光鮮的命運逆襲,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是一場持續與自己作戰的過程:知道自己不能那樣活,但不知道還能怎樣活。
王十月以自己的生活經歷為原型,在《不舍晝夜》中塑造了一個不徹底的人——“70后”主人公王端午。在這個人身上,我們可以讀到作家本人內心的掙扎,也能看到我們自己身上的困境:始終覺得自己能干點大事,卻一直在日常的瑣碎中消耗自己;內心有堅守的道德和星空,但是又被生活所迫當了幾回“壞人”;不想被世界改變,卻一直在被世界改變,被時代和命運重塑……
湖北鄉下:閱讀是精神“避難所”
王十月本名王世孝,1972年出生于湖北石首的一個村子。兄妹五人,他排行老四,初中畢業那年,母親意外辭世,考學失敗的王十月在家種了兩年地。在他離家二十多年,重返故鄉時,村里人還念叨著他當年在村里跟別人不一樣。說好聽點,是特立獨行,難聽點,就是孤僻、不合群,當時村里人都說他是“瘋子”。
童年時期的王十月,跟王端午有著諸多相似,體弱多病,性格內向而擰巴,沉默而羞澀,輕易不說話,一開口就噎死人,喜歡挑戰權威。從小跟父親對著干,大一點和老師對著干,再大一點和村干部對著干,“用我們那里人的話說,是喜歡摸老虎屁股,這個毛病,到現在五十多歲了還沒有改。”王十月就是那個“不服周”(湖北方言詞匯,意為“不服輸”)的楚人。
荊楚水鄉濕地的秀美風光,滋養了王十月內心細膩、溫和的另一面。多年后,當王十月因“打工文學”這個標簽走紅,人人都以為他只能寫出粗糲的文字時,他筆鋒一轉,出了一本《煙村故事集》,延續沈從文、汪曾祺一脈的抒情小說傳統,用清新質樸的文字書寫了故人、故鄉、故情,生動再現了荊楚鄉村的風土人情。
閱讀,是少年王十月的精神“避難所”。刊物上的小說,地攤上的讀本,意外獲得的《存在與虛無》,在十五六歲的少年心里建立了一個自由遼闊、詩意無疆的世界,但那個世界是鄉村所不能給予的,現實的硬殼只是將他困得動彈不得。
找不到出路的王十月,每天清早起來跑步,一邊騎自行車一邊看書,一不小心就騎到水溝里。曾經有一年多的時間,因偶然結識在縣老年大學講詩詞的老詩人徐永賓先生,王十月每周六一早騎三十多公里的自行車去縣城聽課。
小時候,王十月最喜歡放牛,因為可以一邊放牛一邊讀書。他也不知道那時文化相對貧瘠的農村哪來那么多文學讀物,張賢亮的《肖爾布拉克》,張承志的《黑駿馬》,喬雪竹的《今夜霜降》,還有游國恩撰寫的《中國文學史》,流沙河編的《臺灣詩人十二家》,鄭愁予詩歌《錯誤》里寫的“噠噠的馬蹄聲”,至今還在王十月的腦海中回響。
讀書大多在農閑時節。湖北的冬天很冷,“冬夜讀《聊齋》最過癮,刺激,又怕又愛,總是夢想著有個狐仙會愛上我,卻又害怕女鬼。”最意外的還數薩特的《存在與虛無》,王十月讀不懂,就摘抄一些“金句”。當時村里的中專生跟他分享汪國真的詩,他瞧不上,頗為自得地跟對方說:“我在讀薩特。”心里想“比你看的要高級”。
“廣州,我來了!”:不安分的打工生涯
王十月終究還是離開了家鄉。
起初是農閑時,在家鄉周邊的建筑工地做小工。白天做重體力活,晚上不加班,就到縣文化館跟王子君先生學素描,后來學工筆,周末去聽詩詞課。無論是畫畫還是詩詞寫作,王十月都展現出罕見的靈氣。《春江花月夜》讀幾遍就能背誦,最喜歡《古詩十九首》、陶淵明、李賀、李商隱,當時不那么喜歡李白,更不喜歡杜甫。也讀了兩本外國詩,《萊蒙托夫詩選》和《濟慈詩選》。詩是語言的藝術,這些閱讀為他后來的小說寫作打下堅實的文字功底。
學畫畫,學詩詞,王十月并不是那會兒就想好了要當個作家或者畫家,只是單純不想當一個農民,就是不想好好種地。“那幾年特別迷茫,也特別痛苦。眼看著年紀大了,家里說對象我也看不上,一心想找個說得上話的。”
后來在一個學畫同學的介紹下,王十月進縣城紡織廠當機修學徒。十五六歲,未成年人,干了沒多久,車間主任總是罵他笨,受不了這氣,就出廠了。又跟一個初中同學出門做小販,咸寧、孝感,后來到漢陽,做得很失敗,同學就說回家吧,王十月堅持留在武漢找工作,差點被騙去黑磚窯廠,半路上他感覺不對勁,逃了。
“當時我手里就剩下十幾塊,同學說回家,我堅持要去看看黃鶴樓,那會黃鶴樓的門票好像就要五六塊。看了黃鶴樓可能就沒錢買票回家了。”在人生的諸多分岔口,“生存還是毀滅”,不僅僅是莎士比亞筆下哈姆雷特的問題,更是王十月后來漫長人生經歷中所需面對的困境。
轉折點出現在1992年。《外來妹》火遍大江南北,“東西南北中,發財到廣東”風靡全國。這股打工潮蔓延至湖北偏遠鄉村,王十月揣著200塊錢,還有一本厚厚的宋詞選集,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來到廣州。火車到站時,天還沒亮,王十月對著天空,心里默默喊了一句:“廣州,我來了!”
不管是在農村種地還是在工廠打工,王十月都不安分。從1992年到1999年,王十月換了三十多種工作,絲網印刷,制版,美工,印花廠雜工,玩具廠調色師,造漆廠執色,制卡公司生產主管,瓷磚廠搬運工,倉管,印刷主管,QC(品質控制員),IPQC(制程控制員)……打工打得五花八門。
唯一不變的,是他對閱讀和寫作的熱望。打工之余,他經常去舊書攤淘書。打工住集體宿舍,八個人一間房,上下鋪、鐵架床,王十月都是睡上鋪。工廠宿舍晚上不熄燈,他下班后就趴在床上寫小說。
打工經歷讓王十月嘗遍人間酸甜苦辣,給他后來的寫作提供了題材富礦,奠定了他寫作的基調,在他的性情中墊上一層草根的底色。
文學之路:真正的現實主義者
王十月的文學之路,格外順暢。
2001年發表短篇小說《出租屋里的磨刀聲》,獲《作品》全國精短小說獎;2004年以“王十月”的筆名出版首部長篇小說《煩躁不安》,獲廣東省新人新作獎;2007年創作中篇小說《國家訂單》,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從動筆寫作到問鼎魯獎,王十月只用了7年的時間。
看似順暢,但文學這條路其實并不好走。多年后,王十月對女兒要求有兩個,其中一個就是不要當作家,因為當作家太苦了,身苦、心更苦。“像我這樣的低學歷打工作家,一直是被主流文學界輕視的。魯迅文學獎的肯定,讓我獲得了自信。”對寫作者來說,信心比黃金重要。
最早,王十月給報紙寫“豆腐干”文章。當時他在佛山南海下面的一個鎮打工,《南海日報》每周六出一版“外來工”版,發表幾篇五六百字的打工故事。但他并不滿足于此,就開始寫小說,《我是一只小小鳥》投到《大鵬灣》雜志就發表了,后來又投了一篇《活著總得折騰點啥》,這兩篇稿子讓王十月謀到了編輯的差事。從2000年到2004年,王十月在《大鵬灣》當了四年的編輯、記者。這段當編輯的經歷,讓他跳出打工看打工,寫作的視野一下子開闊了。
從《出租屋里的磨刀聲》到《無碑》,再到《收腳印的人》,王十月在“打工文學”領域一路高歌猛進。起初,他很不喜歡“打工文學”這個標簽,仿佛低人一等,不高級。這對一個十幾歲就用《存在與虛無》來顯示文學品位的人來說,不可忍受。他希望把他的寫作跟莫言、余華放到一個評價系統中PK,一較高下。現如今,當“打工文學”的熱度退去,再次談到“打工文學”這個標簽時,王十月不僅主動認領,還自詡這是他的精神“胎記”。
就在大家都把他視為“現實主義作家”時,他突然轉身,寫了一本科幻小說《如果末日無期》,小說中探索的卻是最現實的現實問題。“他寫下了他的生命觀,寫下了他對時間的認識,對愛的認識。”
正如中山大學教授謝有順對王十月的評價:“王十月是一個真正的現實主義者。他的小說和散文,無不包含著他對自身經驗的確證,以及他對現實的觀察、對他人的同情。面對現實,他有嚴厲的審視,也有精微的雕刻,他渴望介入當下社會的一些側面。”
文學上的成就,讓王十月克服重重阻力,進入《作品》雜志當編輯,工作幾年后成為《作品》雜志社社長、總編輯。
王十月終究不是個向命運低頭的性子,他不僅拿著石頭打磨石頭,還一直妄圖推著石頭上山。沉寂多年后,他再次提筆寫起了小說,只用了短短一年的時間,就完成了《不舍晝夜》的初稿:“改變世界難,不被世界改變更難。我想寫的,就是這既被世界改變,又不甘被世界改變的個體的抗爭。他們被裹挾著前行,努力、掙扎,想要扼住命運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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