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王世貞對蘇軾的“再現”及其影響
作者:賈飛(南通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
宋代文學繁榮昌盛,涌現出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柳永、李清照、陸游、辛棄疾等眾多大家。然而,若要從中挑選一位最具代表性的標志性人物,蘇軾無疑是一個難以逾越的選擇。他在詩、詞、文、書畫等多個方面都取得了非凡成就,是宋代文學的光輝典范。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廣受認可的人物,由于明代嘉萬時期不同文學流派在選擇效仿對象上的差異,竟使他遭到了忽視,乃至一度處于幾乎被遺忘的境地。如今我們還能繼續探討蘇軾,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王世貞當年對他的高度推崇,從而讓他“再現”到大眾的視野中。
在審視明代文學發展的全貌時,沈德潛從詩學視角出發,將宋元兩朝與明代進行對比后認為:“宋詩近腐,元詩近纖,明詩其復古也。”復古,是明代文學的一個顯著特征。以李夢陽、何景明為核心的前七子,掀起了明代文學史上的第一次復古思潮,不過他們為文標舉秦漢,為詩則是古體學漢魏、近體學盛唐,這就直接跨越了宋元兩代,更不用說將蘇軾作為學習的典范了。
至嘉靖時期,以李攀龍、王世貞為代表的后七子,不僅繼承了前七子的文學復古理論,還將其發揚光大,從而形成了明代文學史上的第二次復古思潮,然而,最早學習前七子理論的,卻是王慎中、唐順之等人。在嘉靖十四年以前,王慎中、唐順之追隨李夢陽,注重格調、法度,取法秦漢,如唐順之是“素愛崆峒(按:李夢陽)詩文,篇篇成誦,且一一仿效之”,拉開了嘉萬文學發展的序幕。然而,后來他們轉而推崇陽明心學,追求個體精神自由,于嘉靖十六年標榜唐宋文,并批判前七子之論。《明史》曰:“慎中為文,初主秦、漢,謂東京下無可取。已悟歐、曾作文之法,乃盡焚舊作,一意師仿。”雖然唐宋派學習的主要對象是韓愈、歐陽修、蘇軾、曾鞏等唐宋八大家,但他們在取法時的輕重上有所不同,李開先敏銳地察覺到王慎中“始盡發宋儒之書讀之,覺其味長,而曾、王、歐氏文尤可喜,眉山兄弟猶以為過于豪而失之放。……但有應酬之作,悉出入曾、王之間”,即指出唐宋派對曾鞏、王安石、歐陽修的推崇遠在蘇軾父子之上,且對蘇軾的豪放文風不以為然,這一傾向實則反映了唐宋八大家之間文風存在的差異性與多樣性。確實如此,蘇軾就曾對曾鞏進行過批判,他說道:“曾子固編《李太白集》,而有《贈僧懷素草書歌》及《笑已乎》數首,皆貫休以下,格調卑陋。”正如李開先所述,王慎中言及:“由西漢而下,莫盛于有宋慶歷、嘉祐之間,而杰然自名其家者,南豐曾氏也。”他極力推崇宋代慶歷、嘉祐年間之文,而不是元祐年間的蘇軾等人,這表明了整個唐宋派是以沖和平淡、溫柔敦厚為主的文學取向。唐宋派在創作上不太注重辭藻的華麗,從而可能導致作品在某些方面顯得格調不夠高遠,如王世貞說道:“晉江諸公又變之為歐、曾,近實矣,其失衍而卑。”因此,由于前后七子對宋文的批判態度,以及唐宋派對歐陽修、曾鞏一脈的喜愛,蘇軾并未成為眾人爭相效仿的對象,遭到了冷落,甚至有人避之唯恐不及。對此,王世貞感慨道:“蘇長公之詩,在當時天下爭趣之,若諸侯王之求封于西楚,一轉首而不能無異議,至其后,則若垓下之戰,正統離而不再屬,今雖有好之者,亦不敢公言于人,其厄亦甚矣。”一句“其厄亦甚矣”直接揭示了當時的困境。這種情況限制了蘇軾的文學地位,且對蘇軾在后世的傳播和接受產生了不利影響。顯然,唐宋派雖然反對前后七子的文學復古理論,推崇唐宋之文,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促進了蘇軾之文的廣泛傳播。歷史往往呈現出復雜多面性,其中的假象需要我們仔細甄別,不能僅憑主觀臆斷。
即使是明初朱右選編有《六先生文集》,提出韓、柳、歐、曾、王、三蘇之論,其中三蘇合為一家,隆慶年間陸粲有《唐宋四大家文鈔》,直指韓、柳、歐、蘇四家,以及茅坤在萬歷七年編訂的《唐宋八大家文鈔》,明確韓愈、柳宗元、歐陽修、曾鞏、王安石、蘇洵、蘇軾、蘇轍八家,但是他們各自的努力都未能從根本上扭轉唐宋派的整體文學取向,蘇軾之文依舊處于被邊緣化的境地。
歷史確實常常展現出趣味性和戲劇性的一面,打破蘇軾被邊緣化困境的,竟是那位倡導秦漢文風的后七子領袖——王世貞。如前所言,根據后七子文學復古運動的整體主張,身為宋人的蘇軾不在取法范圍之內,且他們認為整個宋代文學的格調都不高。如王世貞就曾在回味宋詩的發展歷程后指出:“余所以抑宋者,為惜格也。”他還指出:“六朝以前所不論,少陵、昌黎而后,蘇氏父子亦近之,惜為格所壓,不得超也。”不過這并不是王世貞的全部態度,私底下,他還是非常喜歡蘇軾的。他曾說道:“余于宋獨喜此公才情,以為似不曾食宋粟人,而亦有不可曉者。”并且他還認為:“今天下以四姓目文章大家,獨蘇公之作最為便爽。……蘇公才甚高,蓄甚博,而出之甚達,而又甚易;凡三氏之奇盡于集,而蘇公之奇不盡于集。故夫天下而有能盡蘇公奇者,億且不得一也。”這一做法巧妙地將蘇軾從宋代文學的框架中獨立出來,使他超越了前后七子文學復古主張的限制,而非簡單地將其置于對立面。王世貞對蘇軾的高度肯定,并非刻意地標新立異,而是源自內心的自主選擇,如他晚年回憶道:“余十四歲從大人所得《王文成公集》,讀之,而晝夜不釋卷,至忘寢食。其愛之出于三蘇之上。”雖然這更加說明了他推崇王陽明,但此時又反映出在這之前,他早就喜歡蘇軾父子了,且遠早于他認識李攀龍之后所從事的文學復古運動。
可貴的是,在復古之時,王世貞對蘇軾的這種喜愛沒有被遮蔽,而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愈加凸顯,他甚至還編撰《蘇長公外紀》一書,直接表達出自己對蘇軾的尊崇,并還說自己是將此書“置之山房之幾,暇日抽一卷佐一觴,其不賢于山腴海錯者幾希”。劉鳳曾在王世貞《弇州山人續稿序》中說道:“(按:王世貞)以疾乞歸,病遂大作。予往問焉,則見其猶恒手子瞻集。”這就更加證實了王世貞對蘇軾文集的喜愛,真是做到了至死不變。所以,在王世貞文集中,有《余游蓬萊閣睹彈子渦石因記蘇長公一章歌之》《山行至虎跑泉庵次蘇長公石刻韻》《和蘇長公南華寺韻》《和蘇長公妙高臺韻》《題王晉卿〈煙江疊嶂圖〉蘇子瞻歌后仍用蘇韻》《摹蘇長公真跡》等詩文之作,皆可見蘇軾的身影。整體而言,王世貞對待蘇軾的態度是“毋論蘇公文,即其詩,最號為雅變雜糅者,雖不能為吾式,而亦足為吾用”,也就是強調了蘇軾為文之法的實用性,這已經是對文學復古運動取法的巨大突破了。
在眾人對蘇軾諱莫如深時,王世貞卻不拘泥于秦漢、盛唐,在宋代文學中獨推蘇軾,他還在其文集中,多有仿效蘇軾之作,從而使后人閱讀其文集時,會直接或間接地接受蘇軾。作為當時文壇盟主的王世貞,他這種對蘇軾的重新發現和廣泛推廣,具有示范性,極大地推動了蘇軾的傳播,具有重要意義。如在后七子中,宗臣、吳國倫便直接受到了王世貞的影響,對宋代詩文也有所肯定,宗臣認為蘇軾文章暢達,吳國倫則認為以蘇軾的才氣風節,可以獲得“有足雄一世而倡后來”的歷史地位。再如袁枚在閱讀王世貞文集后,就認為王世貞《短歌》《棄官》這類詩作同蘇軾詩風非常相似,達到了“果似子瞻”的效果,其《隨園詩話》提及蘇軾居然多達五十余次。
概而論之,簡單地從文學流派出發,將唐宋古文和秦漢古文進行對立,而不去把握其內在聯系,明晰關鍵人物的重要作用,就無法認知事情的本來面目。明代嘉萬時期,由于各流派文學主張的差異性,導致蘇軾被遮蔽了,唐宋古文的發展歷程,特別是蘇軾的“再現”,都不能忽視王世貞的影響。可以說,王世貞是在蘇軾被遮蔽后,使之“再現”的第一人,從而進一步提升了蘇軾在明清文學史中的地位,這是蘇軾傳播史上的一個關鍵轉折點,值得我們深入關注和研究。
《光明日報》(2024年12月30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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