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情”與“思”的靈魂港灣

賈夢瑋作品書影
天下文章,全憑一個“情”字了得;大千世界,無非用一“思”字看取人生。前者是指優秀的文學藝術怎樣選擇題材,怎樣運用情感,這是要依靠作者的靈性來解決的難題;而“思”的表達,則取決于一個作家的閱歷、生活經驗和學識,以及價值觀的高度,作家要將其有機地融入作品。二者是文學創作,尤其是廣義的非虛構散文創作中一組充滿矛盾的悖論。如何解決這組矛盾,也正是賈夢瑋幾十年來孜孜不倦探索與追求的。從《紅顏挽歌》到《往日情感》,近30年來,他盤桓糾結在這樣的藝術抒寫當中,終于有了一種清醒的認知,讓自己的散文有了屬于“自我”和“存在”的特質。
1999年,我和賈夢瑋一起去北京參加了李元洛、周實先生在岳麓出版社主辦的“長河隨筆叢書”出版發行儀式。一晃20多年過去了,如今看到賈夢瑋的新著《往日情感》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閱讀過后,十分驚喜。一眼看出,他的散文文字更老到了,藝術更成熟了,其深邃的人文哲思內涵更令人擊節。
如今,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修訂版《紅顏》,去掉了“挽歌”二字,便可見作者價值觀的一種重新定位。幾十年過去了,中國文壇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書名的修改說明作者在這近30年的編輯生涯中,閱文無數,閱人無數,修煉出一種更深邃的思想表達方法,更具藝術的穿透力和多義性。正如作者所言,“我不只為她唱‘挽歌’,也是為了我自己”。為自己也正是賈夢瑋哲思的深化——不僅僅是當年對女性的“同情和憐憫”,更重要的是,他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突破女性的視域,在回看“自我”“本我”中,尋覓共同人性的“存在”。
當年,我曾在《紅顏挽歌》書序中說:“這是一個由理性到感性的發展過程,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思想深邃的一面;同時,我們亦可看出作者在藝術上尚不夠圓熟的一面。但我以為,憑著他的靈性和感悟,一定會在散文創作領域內取得令人刮目相看的成就的。”果不其然,近30年的人世滄桑,讓作者更參透了人生的況味,俯瞰著這熙熙攘攘的世界,將“情”和“思”融合為散文創作的精髓。這是《往日情感》更上層樓的標志性藝術結晶。
毫無疑問,《往日情感》使用的是情感與理性交叉和交織的兩套筆墨,在紛繁日常的現實世界中,人與物的風景描寫中,充滿著人性審美的篇什。開首一篇《地鐵上也有生離死別》將一幅幅現實世界的畫面,鑲嵌在古今中外的歷史鉤沉和沉思畫境中,作者在展現畫面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跳出哲思箴言。作品由“情”上升到“思”的飛躍過程,和一般傳統散文中“夾敘夾議”的手法不同,它引領讀者走向更高的哲學思考境界。正如作者所言,“地鐵成為一個獨特的場域”“地鐵不僅助我每天上下班,也讓我通過另外一扇窗口看人,看人生——人在地鐵,人生免不了是另一種狀態,別一樣的心情……地鐵上有‘境’。擁擠不堪的地鐵車廂,也有美好的‘境’”。在這里,地鐵不僅是藝術性描寫的場域,還是作者抒發情感和哲思的表達場域。地鐵每天吞吐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同時也吞吐著千千萬萬不同的人生悲喜劇,在人間和人生的“十字街頭”,作者縱橫捭闔,甚至調動了許多藝術手段——電影、音樂、繪畫,組接成現實與歷史并存的審美長鏡頭,使作品具備了一種“大散文”的藝術和思想容量。
當然,最打動讀者的抒情描寫,是擊中人性深處最柔軟的那種“往日情感”。那些篇章讓我淚流不止。《搖籃》那種母親站在泛黃歷史鏡頭下的心靈悲劇顯影,是帶著自己母親心靈創痛的泣血之作,“搖籃繩斷”對于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來說,是一輩子幾代人的痛苦,“這是人類最大的悲劇和極罪之一”。“情”與“思”的高度融合,充滿著人性審美的慨嘆。
把“往日情感”的“往日”視為“故鄉”,則是一種奇妙的哲思遐想,在記憶的歷史年輪中,發現“自我”與“存在”的意義,這使賈夢瑋的散文具有了較高的哲學意蘊。在《往日情感》里,無論是“兩小有猜”的童年記憶,還是“男兒有淚”的朦朧早戀,都是真實有趣、純潔無邪的隱秘故事抒寫,即便在“失去”中,少兒時期的我對流浪狗的本能憐愛,亦是人性向善的歌哭。這里鮮有議論,但并不是沒有哲思的表達——如果說“兩小有猜”最后一段是對“兩小無猜”愛情的放下和釋然,那么,在“男兒有淚”中,最后一句“他還拉了我一把”,則是對“往日情感”的最好總結。它讓我想起《友誼地久天長》中的那兩句歌詞:“在故鄉的青山上”“情誼永不相忘”。即便是在“丟失在夢中的他”這樣悵然若失的愛情悲劇中,作者也隱晦地闡釋了愛情悲劇在美學上的升華。
因此,我認為用“往日情感”作為書名的深意,就在于將“情”“思”融合,置于隱性表達之中,這也許就是散文的至臻境界,所以,我特別欣賞《往日情感》一書的“后記”。
作者認為:“‘往日’其實就是某種意義上的‘故鄉’,人生不過就是對‘故鄉’永遠的回望。按照德國詩人諾瓦利斯的說法,哲學乃是一種‘思鄉病’,只有當這種回望代表著被種種因素掠奪了的故鄉和自然時,哲學才有獲得真理的可能。回憶之于個人,正如歷史之于人類。文學的回望,除了哲學的意義外,還是要從往日找到情感的支撐,以此獲得前行的力量。情感的力量大概是所有的力量中最大、最持久的。”這就是這本散文集的靈魂所在,“真理性”和“審美性”價值既是歷史的回聲,又是文學當下“人性”表達的終極追求。
作者還說:“回憶乃人的天性,它讓歷史成為人的生命的一部分。一個作家,負有不可推卸的‘記憶之職責’。記憶、文學的回憶乃是為了對抗時間的掠奪。”是的,文學的記憶是為了對抗時間的掠奪,而作者強調的“往日情感”,卻是另一種哲學的思考,那就是在時間的流逝中,人類之“愛”是文學所要表達的最高情感和情境。
由此,作者對文學的最高企盼就是人類的大愛永不消逝。“往日情感”是沉淀,一種沉默——散文的全部隱喻性就停留在這樣的哲思境界中。從哲學意義上來說,時間是不可逆的物質運動,而正是文學的表現,將時間變成了可逆的“往日情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部散文集讓我對賈夢瑋才情和思想的升騰表示感佩。
但愿我們的文學,無論是虛構還是非虛構作品,永遠保持著不能泯滅的人性——這是作品“情”與“思”的靈魂港灣。
(作者系南京大學人文社科資深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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