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的厝》：島上厝里的她們

　　　　《島嶼的厝》的認識慢慢清晰起來：雖為短篇小說集，但9篇小說環環相扣，將《大厝雨暝》放在首篇，是龔萬瑩想通過這樣的排列組合，來呈現島上厝里的她們的迭代變化。

　　　　■ 吳玫

　　　　龔萬瑩決定，從書名開始就要提醒讀者，這是一本地域性強烈的小說集，所以，她給這本書起名《島嶼的厝》。“厝，方言，指房屋。福建沿海及臺灣人稱家或屋子為厝”，一個“厝”字告訴讀者，接下來的閱讀中，方言將與我們在一起。

　　　　大力推廣普通話以來，除了地方戲曲，我們很難讀到方言在其間起著至關重要作用的文藝作品了。無論是趙樹理的《三里灣》，還是周而復的《上海的早餐》，抑或以廣州為背景的歐陽山的長篇小說《三家巷》，即便偶有方言出現在這三部作品里，也是可有可無的點綴，直到10年前金宇澄的《繁花》問世。

　　　　《繁花》的好，隨著30集同名電視劇的風行，而無須贅言。只是，原著中方言的妙用，哪怕滬語版的《繁花》，也不能窮盡。倒是一些作家，迅速從《繁花》的成功中嗅到了方言之于文學作品的別樣意義，《繁花》以后，多部將方言用得不可替代的作品漸次問世，其中，以廣西北流方言撐起大梁的林白的《北流》和索性用廣東話推進情節的林棹的《潮汐圖》，尤其引人注目。

　　　　將閩南話揉入敘事，龔萬瑩的選擇，是否受到了《繁花》《北流》和《潮汐圖》的影響？作家不響，讀者也就不去妄加揣測了，但是，選入《島嶼的厝》的第一篇和第二篇短篇小說《大厝雨暝》和《浮夢芒果樹》，的確因為使用了方言，而顯現出了別樣的韻味。

　　　　僅說《大厝雨暝》，大厝是阿嬤的父親當年下南洋掙到錢后回島嶼興建的帶花園的閩南老宅。只是，“一進三開間帶雙護厝”的氣派經由百年天災人禍的揉搓后，變成了到處漏雨蟲子亂飛的大麻煩。鷺禾的媽媽想過借老厝來改善有些窘迫的家庭狀況，比如，打開大門收取門票放游客進來參觀，或者像島嶼上的鄰居那樣破墻開店。但各種生財之道都被阿嬤的一句“下敗”擋在了大而無當的老厝門外，年久失修的老厝于是就有了這番景象：雨前紛飛的大水蛾能遮蔽路燈光、雨中大厝到處在滴漏、雨后跌落在天井里的芒果散發出的酸甜香氣，還有那間堆滿了稀奇古怪舊東西的雜物間——得，懷舊該有的元素龔萬瑩已在小說中一一排布，再加上看似在無心其實每一眼都在評判老厝的是與非的女孩鷺禾穿梭其中，除了遇到“夭壽”“歹勢”“肖想”“水當當”“代志”“假會”等方言會警覺一下，我已經深陷龔萬瑩用文字編織的舊影像里怡然自得。

　　　　直到讀到《大厝雨暝》的結尾處，龔萬瑩讓大厝的右護厝塌于黃色煙霧中才倏然醒悟，我大概誤讀了作者的創作意圖。如若滿足于繪制一幅閩南風物圖卷，龔萬瑩為什么讓大厝倒掉？疑惑中再讀《大厝雨暝》，發現自己讀第一遍時因過于為大厝的舊風情所陶醉而漏記了作者的兩處伏筆。一處是“阿嬤說，她爸爸在呂宋娶了番仔婆，有另一個家。不過，每年的生活費都是按時給，一直到最后他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死”；還有一處是鷺禾的媽媽表面上沖著丈夫實質是沖著阿嬤大喊了一句“沒把老厝顧好，才是下敗”。撿回這兩條重要信息后再讀一遍小說集的目錄，關于《島嶼的厝》的認識慢慢清晰起來：雖為短篇小說集，但9篇小說環環相扣，那作者將《大厝雨暝》放在首篇，是用了心事的，心事之一是龔萬瑩想通過這樣的排列組合，來呈現島上厝里的她們的迭代變化。阿嬤，貌似死守著老厝其實死守的是能給自己生活費的男人；而鷺禾的媽媽，已在試圖更新阿嬤的陳規陋習。

　　　　那么，鷺禾呢？

　　　　《島嶼的厝》沒有前言和后序，龔萬瑩把創作談貼到了網絡上。將書里的《出山》與那篇題為《后記：島嶼回潮》的網文對讀，我們不難聯想《出山》中的小菲與作者之間的關系，互為鏡像。所以，《出山》中小菲，抑或就是《大厝雨暝》里的鷺禾，這兩個小姑娘，都是作者請進作品里替自己講述島上厝里的她們在過去數十年里的浮與沉的。

　　　　必須先解釋一下篇名《出山》在閩南方言中的意思，出殯也。既然篇名叫《出山》，小說中做著殯葬生意的是小菲的外公油蔥，《出山》的主角應該是油蔥。龔萬瑩筆下小菲的外公油蔥，就是總能在烏云密布的天空中尋覓到一線光亮的勇敢的普通人。可我更愿意將三個女人認作《出山》的主角，她們是后來與油蔥相依為命的妙香姑婆、小菲的媽媽惠琴和小菲。

　　　　尤其是小菲。

　　　　小說剛剛開始的時候，幼兒園小朋友小菲為去開家長會的外公油蔥感到丟臉：“哪怕是幼兒園學生，都會覺得這位年過半百的老阿伯，打扮得太超過了一點。”可到了小說的結尾處，以英國留學生的資歷在上海做了白領，因而愛丁堡、倫敦、巴黎、柏林來回飛的小菲，卻始終惦記著一件事，就是帶領他們走出島嶼去看世界。

　　　　他們是誰？油蔥以及被丈夫遺棄晚年與油蔥搭伴過日子的妙香姑婆、同樣被丈夫拋棄的媽媽惠琴以及惠琴的伴侶趙叔。按說，被現實敲打得越來越落魄的油蔥、被丈夫棄之如敝屣的妙香姑婆、被愛情和生活雙重打壓的惠琴以及試圖帶著所愛之人掙脫出生活的泥淖卻不得法的趙叔，都應該是小菲眼中的失敗者，她卻不憚與他們在一起，是因為在殘破的大厝里出生長大的小菲天性寬容和善良嗎？也許。可我覺得，龔萬瑩讓小菲愿意張開雙臂接納“下敗”的家人，是想告訴《島嶼的厝》的讀者，從《大厝雨暝》中的阿嬤和鷺禾媽媽，到《出山》中的妙香姑婆、惠琴和小菲，島上厝里的她們已不再是任由男性擺布命運的女人。她們是妙香姑婆，被婚姻痛擊后依然能向陽而行；她們是惠琴，哪怕被命運擊打得根本站不穩了還是一副堅強的樣子；她們是小菲，放眼世界以后回望島嶼，能在一片“歹勢”“肖想”“水當當”的方言中聽到妙香姑婆、惠琴們昂揚的生活態度，于是，愿意寫一本書來贊美島上厝里的她們。